《戰國策.馮諼客孟嘗君》演義 2012/9/12
超連繫:戰國策.馮諼客孟嘗君》學習評量
原文:齊人有馮諼者,貧乏不能自存,使人屬孟嘗君,願寄食門下。孟嘗君曰:「客何好?」曰:「客無好也。」曰:「客何能?」曰:「客無能也。」孟嘗君笑而受之,曰:「諾。」左右以君賤之也,食以草具。
居有頃,倚柱彈其劍,歌曰:「長鋏歸來乎!食無魚。」左右已告。孟嘗君曰:「食之,比門下之客。」居有頃,復彈其鋏,歌曰:「長鋏歸來乎!出無車。」左右皆笑之,以告。孟嘗君曰:「為之駕,比門下之車客。」於是乘其車,揭其劍,過其友,曰:「孟嘗君客我。」後有頃,復彈其劍鋏,歌曰:「長鋏歸來乎!無以為家。」左右皆惡之,以為貪而不知足。孟嘗君問:「馮公有親乎?」對曰:「有老母。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,無使乏。於是馮諼不復歌。
後孟嘗君出記,問門下諸客:「誰習計會,能為文收責(債)於薛者乎?」馮諼署曰:「能。」孟嘗君怪之,曰:「此誰也?」左右曰:「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。」孟嘗君笑曰:「客果有能也。吾負之,為嘗見也。」請而見之,謝曰:「文倦於事,憒於憂,而性懧愚,沉於國家之事,開罪於先生。先生不羞,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薛乎?」馮諼曰:「願之。」於是約軍治裝,載券契而行,辭曰:「責畢收,以何市而反?」孟嘗君曰:「視吾家所寡有者。」驅而之薛。使吏召諸民當償者,悉來合券。券徧合,起矯命,以責賜諸民,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。
長驅到齊,晨而求見。孟嘗君怪其疾也,衣冠而見之,曰:「責畢收乎?來何疾也?」曰:「收畢矣。」「以何市而反?」馮諼曰:「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。臣竊計君宮中積珍寶,狗馬實外廄,美人充下陳,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。竊以為君市義。」孟嘗君問:「市義奈何?」曰:「今君有區區之薛,不拊愛子其民,因而賈利之。臣竊矯君命,以責賜民。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。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。」孟嘗君不說,曰:「諾,先生休矣。」
後朞年,齊王謂孟嘗君曰:「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。」孟嘗君就國於薛。未至百里,民扶老攜幼,迎君道中。孟嘗君顧謂馮諼曰:「先生所為文市義者,乃今日見之。」
馮諼曰:「狡兔有三窟,僅得免其死耳。今君有一窟,未得高枕而臥也。請為君復鑿二窟。」孟嘗君予車五十乘,金五百斤,西遊於梁,謂梁王曰:「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候,諸候先迎之者,富而兵強。」於是梁王虛上位,以故相為上將軍,遣使者黃金千斤,車百乘,往聘孟嘗君。馮諼先驅,誡孟嘗君曰:「千金,重幣也;百乘,顯使也。齊其聞之矣!」梁使三反,孟嘗君固辭不往也。
齊王聞之,君臣恐懼,遣太傅齎黃金千斤、文車二駟、服劍一,封書謝孟嘗君曰:「寡人不祥,被於宗廟之祟,沈於諂諛之臣,開罪於君。寡人不足為也,願君顧先王之宗廟,姑反國統萬人乎!」馮諼誡孟嘗君曰:「願請先王之祭器,立宗廟於薛。」廟成,還報孟嘗君曰:「三窟已就,君姑高枕為樂矣。」
孟嘗君為相數十年,無纖介之禍者,馮諼之計也。
主旨:通過馮諼為孟嘗君之權位設謀「市義」及「營三窟」之故事,贊揚策士馮諼的見識和才能,反映戰國時士人在政治上產生重大而積極的作用。
本文記敘馮諼為鞏固孟嘗君的政治地位而進行的種種政治外交活動(焚券市義,謀復相位,在薛建立宗廟),表現馮諼的政治識見和多方面的才能,反映出齊國統治集團內部和齊、魏等諸侯國之間的矛盾。馮諼善於利用矛盾以解決矛盾。
析譯:齊國有個叫馮諼的人,窮得沒辦法過活(明示羽毛自珍,不輕易出處),託人請求孟嘗君,希望在他門下當食客(欲逐步以試孟嘗君之胸襟)。孟嘗君說:「客人有什麼喜好?」回答說:「客人沒有什麼喜好。」孟嘗君又說:「客人有什麼才能?」回答說:「客人沒有什麼才能。」(問者合情合理,答者乖情背理,乃為試探孟嘗君是否真能禮賢下士。)孟嘗君微笑地笑著而來接受了他,說:「好的!」(彼此心裡有數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)左右之人以為孟嘗君看不起馮諼,就拿粗菜飯來給他吃(家臣無知鄙吝,自古皆然;益見孟嘗君之知義。)。住了不久,馮諼靠著柱子彈著劍唱道:「長劍啊!我們回去吧!這裡沒有魚吃!」左右以這些話告訴孟嘗君,孟嘗君說:「給他魚吃,比照門下食客待遇。」住了不久,馮諼又彈著他的劍,唱道:「長劍啊!我們回去吧!在這裡出門時沒有車子可乘坐!」左右之人都笑他,將這些話告訴孟嘗君(「左右」察言漸次加強)。孟嘗君說:「給他準備車子,比照門下車客的待遇。」於是馮諼坐著車,帶著劍,拜訪他的朋友,說:「孟嘗君以客禮待我!」(向朋友炫耀,本是最庸俗之小人面目。但此是大賢事先不露鋒芒。)之後不久,馮諼又彈著劍唱道:「長劍啊!我們回去吧!在這裡無法維持家計!」左右之人都討厭他,覺得他貪心不足。孟嘗君問道:「馮公還有親人在嗎?」回答說:「還有老母在!」(以時君之難能,考驗孟嘗君)孟嘗君就派人供應他母親吃用,使她不再匱乏(深美孟嘗君之重「義」)。於是馮諼就不再唱歌了。
後來孟嘗君貼出公告問門下食客,哪一位曾經學過會計,能夠為我去薛地收責?」馮諼簽上自己的名字說:「我能!」(簡潔有力,突顯馮諼之當仁不讓與當機立斷之處事風格。)孟嘗君覺得很奇怪,問說:「這是誰呢?」(孟嘗君忘其人,而奇其「能」。)左右之人回答說「就是唱『長劍!我們回去』的那位」(突顯其素來形像欠佳)。孟嘗君笑著說:「客人果然有才幹!是我辜負了他,從未接見過他。」於是請馮諼來見面,向他道歉說:「我因為被瑣事煩得很疲倦,又因憂煩而心亂,而且生性愚昧,又忙著國家之事,因此得罪了先生。先生不以為羞恥,仍然願意為我去薛地收債嗎?」(自覺失禮而向馮諼謝罪)馮諼回答說:「願意!」(似早已胸有成竹)於是準備車馬,整理行裝,載著契據啟程,辭行的時候說:「債收完後,買些什麼回來?」孟嘗君說:「看我們家缺少什麼,就買什麼。」(看似無心之答語,卻給馮諼相當之尊重和充分自主之空間。)
於是驅車到薛。派小吏召集那些欠債的人,都來核對契據。核對完畢後,馮諼便假傳孟嘗君的命令,把應收的債全部贈送給他們(免除應收的債),並且燒了契據,百姓都歡呼萬歲(當機立斷,謀略高遠)。事情辦完後,毫不停留地驅車趕回齊國,一大早就求見孟嘗君。孟嘗君對他這麼快就回來覺得很奇怪,穿戴好衣冠接見他,說:「債都收完了嗎?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了!」(刻劃馮諼與孟嘗君的急欲共識收債真相)馮諼回答說「都收好了!」「買了些什麼回來?」馮諼說:「您說過看家裡缺少什麼就買什麼。我私下思量著,您宮中堆滿了珍寶,畜舍裡養滿了狗馬,又有眾多美女居於後宮,您家裡所缺少的只有義這項東西罷了!因此我私下為您買了義。」孟嘗君說:「如何購買義呢?」馮諼說:「如今您只有小小的薛地,卻不愛護您的子民,反而在人民身上圖利。我假傳您的命令,把債賜還給人民,並且燒掉契據,人民高呼萬歲,這就是我為您買來的義啊。」(「民稱萬歲」之回應,即「市義」功用之徵實。)孟嘗君不高興地說:「好吧!您去休息吧!」(明其識見之低淺,幸其胸襟之寬宏)過了一年,齊王對孟嘗君說:「寡人不敢以先王的臣子為我的臣子!」孟嘗君只好回到封地薛國去(可暫以託身),離開薛地還有一百里,人民扶老攜幼在路上迎接孟嘗君(可暫以安身)。孟嘗君回頭對馮諼說:「先生為我買的『義』,今天見到了。」(市義於薛,仍未能計慮久遠之禍福也。) 馮諼說:「聰明的兔子,有三處藏身的動穴,也只能自保罷了,現在您只有一個洞穴,還不能高枕無憂呢!讓我再替您挖兩個洞穴吧!」(提示永安長全之計:鑿三窟。)
於是孟嘗君給他車子五十輛,黃金五百金,到西邊的魏國去遊說惠王說:「齊國把他的大臣孟嘗君給放棄了,送給諸侯,先請到他的諸侯,一定可以富國強兵。」(西說梁王來聘孟嘗君。)於是梁王把原來的宰相調為上將軍,空出相位,派使者攜帶黃金千斤,車子百輛,前往聘請孟嘗君。馮諼趕在使者之前回去,告誡孟嘗君說:「千斤黃金是重禮,百輛車駕是顯耀的使節。齊國大概聽到這個消息了。」魏國的使者來回三次,孟嘗君都堅定辭謝不去(權謀暗誡孟嘗君辭拒梁使之三聘;要齊王自動禮復孟嘗君相位,二窟成)。齊王聽到這個消息後,君臣都很害怕,於是派遣太傅攜帶黃金千斤、彩繪的馬車兩輛,以及佩劍一把,並且寫了一封信向孟嘗君謝罪說:「都是我不好,蒙受宗廟鬼神降的災禍,深受朝廷諂諛之臣的迷惑,得罪了您。我實在不值得幫助,希望您顧念祖宗的宗廟,姑且回國治理萬民吧!」
馮諼告誡孟嘗君說:「希望能得到祭祀先王的禮器(貴重的傳國之寶,君主立國之象徵),在薛地建立宗廟。」宗廟落成後,(宗廟祭器,不能驚動、破壞)馮諼回去報告孟嘗君說:「現在三個洞穴都已挖好,您姑且可以高枕無憂了。」(保護身家之功用至大;後來楚攻打薛,齊王以宗廟在薛而出兵救薛。)
孟嘗君在齊國當了幾十年的宰相,沒有一點點災禍,這都是馮諼的計謀很成功的緣故啊!(游士對馮諼之評語,是作者主觀認知的價值判斷)
分段大意及結構分析:
首段:敘馮諼求客孟嘗君,以起其「義」。
(一)馮諼求為客,收斂才智,故顯無能以測孟嘗君。
馮諼見識高遠,辯才無礙,其「貧乏」明示羽毛自珍,不輕易出處。「願寄食門下」正欲逐步以試孟嘗君之胸襟。
(二)初顯孟嘗君之胸襟。
「何好?何能?」問者合情合理,「無好無能」答者乖情背理,其為試探孟嘗君是否真能禮賢下士固極明顯。「笑而受之」真所謂彼此心裡有數;曰「諾」者,盡在不言中矣。
(三)漸見孟嘗君之知義。
「左右」乃無知小人,家臣無知鄙吝,自古皆然。層層刻劃,益見孟嘗君之知義。
(四)明揚孟嘗君之行「義」。
「左右」察言漸次加強。孟嘗君之處置,皆針對馮諼所歌;客分三等,乃著眼於招攬天下人才之長遠計劃。
(五)夾敘一筆,故顯馮諼之庸俗。
向朋友炫耀一節,本是最庸俗之小人面目;但馮諼此後之崇高,正需此卑格以陪襯其事先不露鋒芒之大賢行實。
(六)深美孟嘗君之重「義」。
慨允「食之」、「為之駕」,皆時君之難能。求「為家」養親,真「貪而不知足」,然必有此考驗始有信心可燒券市義。給食用於其「老母」,叮嚀「無使乏」,則見其重義略具仁心。
二段:敘諼應徵收債,將為孟嘗君「市義」。
(一)徵「能」收債,馮諼以「能」應之。
簡潔有力,突顯馮諼之當仁不讓與當機立斷之處事風格。
(二)孟嘗君忘其人,而奇其「能」。
門客三千,份子複雜,遺忘乃固然;馮諼大賢,處囊而不脫穎,必待時機之最宜乃挺身而出,真可貴難能。
(三)孟嘗君謙抑而誠懇,託付任務而盡禮。
孟嘗君自覺失禮而向馮諼謝罪;馮諼之答似早已胸有成竹。
(四)馮諼問「何市?」,孟嘗君答視「所寡有」,而「義」漸顯其重矣。
「視所寡有者」一句看似無心之答語,卻給馮諼相當之尊重和充分自主之空間。
三段:詳敘謀得「一窟」:「市義」之計成。
(一)矯命賜債燒券,行「市義」之實。
馮諼處事之當機立斷,也略見大謀略家高遠之行實。
(二)長驅覆命,總言畢收債以「市義」。
以「長驅」晨「求見」,「怪其急」「衣冠而見」,分別刻劃馮諼與孟嘗君的急欲共識收債真相,一問一答,大開眼界,「市義」一語,真石破而天驚。
(三)暢言「市義」之因由、功用。
「民稱萬歲」之回應,即「市義」功用之徵實。孟嘗君初問「市義奈何」?終言「先生休矣!」。明其識見之低淺,幸其胸襟之寬宏也。
(四)印證「市義」之大功大用:就國於薛,暫以託身。「民扶老攜幼,迎君道中」,則可暫以安身。而云「先生所為文市義者,乃今日見之。」仍未能計慮久遠之禍福也。
(五)提示永安長全之計:鑿三窟。
「一窟」之營「為君市義」,固福澤及於民,其他二窟之鑿,亦無害於人。
四段:敘謀鑿第二窟:要齊王自動禮復孟嘗君相位。
(一)西說梁王來聘孟嘗君─此係賓意。
《史記》作「西說秦王」,馮諼極盡巧言辯說,以利害煽動秦王。
(二)暗誡孟嘗君辭拒梁使之三聘─此係權謀。
按:史記無此一節,而孟嘗君之「固辭不往」,乃受誡於馮諼,事至明也。
(三)暗要齊王自動禮復孟嘗君相位─此係主意。
《史記》此節,通過馮諼之巧言,對齊王極盡利害之煽脅。
五段:敘謀鑿第三窟:立宗廟於薛。
(一)立宗廟以守藏,使齊國精神領導重心入於薛。
祭器是傳國之寶,君主立國之象徵。至為尊貴重要。既不應輕易請求,也難得應允,其經過必極曲折。馮諼竟以一「誡」字促成之。
(二)居薛而有宗廟祭器,保護身家之功用至大。
先王宗廟祭器,不能驚動、破壞。三窟之中,此窟最具實在而長久。
六段:游士對馮諼之評語。
作者附於文後之「按語」。是作者主觀認知的價值判斷。古人著述多見此例。
出處:本文出自《戰國策‧齊策四》。《史記‧孟嘗君列傳第十五》亦有記載此事。主要情節多類似,但重點有別:
《戰國策》:以緊湊犀利文筆,塑造馮諼成為創造機會、自求表現的才智之士;
《史記》:則以平穩,流暢筆法,說明馮諼創造績效的辦事能力,並藉之烘托孟嘗君之富貴及廣交天下志士的本質。
劉向整編的《戰國策》,只是繁雜資料的整理編輯,大致保持原始面目。司馬遷之《史記》紀事,多採「戰國策」,早在武帝之世成書,其所見「戰國策」自非劉向之所輯定,而是宮內所藏原始資料。司馬遷在「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」之理念下,是在為自己之理想著書,非為別人整理資料,只是資以「利用」,而採擇之內容或經「改寫」。
《史記》四公子列傳皆賦予同一大主題:「戰國之世人才多,奇材異能之士,唯智者折節盡禮始能收為己用。」而〈孟嘗君列傳〉則在大主題下另建一小主題:「富貴多士;貧賤寡交。」致二書內容會有所差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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